沈先生 探花 钱谦益的体裁宇宙 — 新京报
我很可爱钱谦益的文章。钱文很终点，气质阴柔，给力于佛经，行文纡徐而弯曲，读起来很隽永。纡徐弯曲，从另一面看，即是玉成细巧，笔墨像水一样无所不至，盈满原理的每一个粗放，非留意东说念主不可办也。钱文有个常见套路，先自谦，说我方莫得履历发言沈先生 探花，仿佛古代天子登基，总要推让一番，临了“不得已”才坐上了龙椅，钱氏亦然“不得已”才运转正文。一入正文，读者才发现我方被“骗”了，笔端一开，熙来攘往，这哪是“不得已”啊，几乎是“巴不得”。好在钱氏学识俱高，妙论纷呈，一复活二回熟，读者如我也很乐意被“骗”。
钱氏这种纡徐弯曲、哑忍不发的格调，似乎不仅施于文章，也用在处世上。钱氏为后东说念主津津乐说念者，第一是柳如是，其次即是以明朝高官的身份效劳了清朝。明清易代之际，弃旧迎新者滚滚王人是，钱氏的极端在于他本是以热血著称的东林党首级。天然，放眼历史，这点也并不极端。钱氏前后的两大“汉奸”，秦桧本是立场闭塞的抗金主战派，汪精卫本是刺杀居摄王的高亢悲歌之士，热血凉起来比谁都快，高调落下来跌穿地心，亦然东说念主间常态。比拟起来，钱氏莫得犯下秦、汪般触碰国东说念主豪情底线的大罪，名气也不够大，供后东说念主“鉴之”之余还有“哀之”的余步。陈寅恪《柳如是听说》验证他在降清后复明的举止，这份“哑忍不发”，诚然得不到可爱短长分明的迢遥寰球爱怜，但能与性情相通“纡徐弯曲”的常识分子产生共识。钱氏在学界小圈子内的名声远比民间大范畴里正面。近日我收到严志雄先生（以下简称“作家”）的《钱谦益的诗文、性命与死后名》《〈病榻消寒杂咏〉论释》两种文章，拜读一过，深感作家学识俱高、妙论纷呈，是学界比年难题的“钱学”佳作。我想就撰述者的议题谈谈我方对钱谦益的主见。我是“巴不得”，而非“不得已”，借题施展，自说自话，除了临了一节，与两本文章干系不大，作为书评名不符实，是以托大起了个“钱谦益的体裁宇宙”作念题目，还请作家和读者体谅。
《钱谦益的诗文、性命与死后名》，作家: 严志雄，大学问｜广西师范大学出书社 2024年8月。
钱谦益的“矛盾”
我读钱谦益的诗文，总以为有种不衔尾感。钱氏信佛，但诗中多作艳语。作家在《钱谦益的诗文、性命与死后名》第二章《情欲的诗学——钱谦益、柳如是〈东山酬和集〉侦查》、《〈病榻消寒杂咏〉论释》第三章《蒲团寥若晨星前尘事——牧斋〈病榻消寒杂咏〉诗中之释教意象》分袂谈到了两者，此处借用作家的词，姑且称之为情欲与释教。那么，一个文东说念主既写情欲，又写释教，有矛盾么？一般来说并无矛盾。比如“诗佛”王维，诗中随地可见佛理，但也写过《洛阳犬子行》这么的秾艳之诗。释教中也有“或现作淫女，引诸好色者，先以欲钩牵，后令入佛智”、“不舍八邪，入八闲散”、“事事无碍，如意安详。手把猪头，口诵净戒。趁出淫坊，未还酒债。十字路口，解开布袋”等等说法通融两者。往大里说，作品与东说念主不必一致，欧阳修、司马光这么的正东说念主正人都有艳词传世。信什么和写什么，本应各归各码。
钱谦益（1582—1664），字受之，号牧斋，江苏常熟东说念主，明末清初文学界首级。明万历三十八年探花，历任翰林院编修、礼部侍郎等职，崇祯年间屡遭党争牵扯罢官。清军南下时降清，任礼部侍郎，后称病归乡。晚年结合郑得胜、瞿式耜等反清势力。清初诗坛中枢东说念主物之一，与吴大业、龚鼎孳并称“江左三大家”，著有《入门集》《有学集》等。
但钱谦益的情况有点极端。他会在艳诗顶用佛典，以至在关联释教的诗中写下情欲之句。打个比方，王维、欧阳修、司马光这些东说念主，吃饭归吃饭，就寝归就寝，不会浑浊，钱谦益径直把饭桌搬到了床上。天然，也不可说毫无前例，禅宗中就有香艳的偈子，比如：“一段夸口画不成，洞房深处畅予情。频呼小玉元无事，惟有檀郎认得声。”“金鸭香销锦绣帏，歌乐丛里醉扶归。少年一段风骚事，只许佳东说念主独自知。”但这些都是禅境的譬如，并非实写。钱氏则霄壤之别。举两个例子。《病榻消寒杂咏》三十五：“朝晖妆铅眉正妩，高楼点粉额犹鲜。横陈嚼蜡君能晓，已过三冬枯木禅。”这首写柳如是，“高楼点粉额犹鲜”“横陈嚼蜡君能晓”都是佛典，与香艳典故混杂，更显秀丽。此诗还算典雅，钱氏有一首《休休歌示禅东说念主汉月》，是写给临济宗高僧汉月法藏的，诗云：“休休休，咄咄咄，莫问胡天与汉月……君不见牧斋老东说念主太痴绝，不事参禅不缚律……呵手频偎酥粉胸，啮唇屡窃鹦哥舌。”“啮唇屡窃鹦哥舌”用了《柏梁台诗》“啮妃女唇甘如饴”之典，说女东说念主的嘴唇像糖一样甜好意思，至于“呵手频偎酥粉胸”，不必证明，大家都看得出有多离谱。
这种奇特的风俗似乎来自钱氏一贯的主见。《有学集》中有一篇《李缁仲诗序》，李缁仲是个可爱流连声色的晚辈，钱氏为之申辩：
佛言：“一切万物王人以淫欲而正性命。”积劫缘分、现行习气、爱欲钩牵，谁能解免？而慧男人尤甚。苟令阿难不入摩登之席，无垢光不食淫女之咒，则佛与文殊提奖捣毁，亦无从发启。
在这段笔墨中，钱氏把情欲说成开悟的必要条目，如冷凌弃欲，则“无从发启”，无法走上成佛之路。“一切万物王人以淫欲而正性命”，此语如实是“佛说”，来自《圆觉经》（此经晚世多疑为伪经，与本文无关，不赘）：
善男人，一切万物从无始际，由有种种恩爱贪欲，故有循环。若诸宇宙一切种性，卵生、胎生、湿生、化生王人因淫欲而正性命。当知循环，爱为压根。由有诸欲，助发爱性，是故能令存一火相续。欲因爱生，命因欲有，众生爱命，还依欲本。爱欲为因，爱命为果。
钱谦益行书 王维诗扇页
之是以援用完满经文，是因为钱氏暗施狡狯，将经文中显然贬义的“因淫欲而正性命”，写出了中性甚至正面的颜色，继而引出“慧男人舍淫欲而无从发启”的论断。此中可见钱氏体裁妙技漂后，真有苍黄翻覆之能。预见的是，这段经文也被明末高僧憨山德清援用。憨山在《书四十二章经题辞》中说：
嗟乎，“一切万物王人以淫欲而正性命”，颠暝于此，其来久矣！然性与欲，若微尘泥团耳。苟非雄猛丈夫，以金刚心而切断之，不错出大苦、得至乐乎？孔子曰：“东说念主有欲，焉得刚？”不刚，则于此决窍，犹望洋也。是以吾佛出世，领先说此离欲决窍，是犹痛处札锥耳。故经中以此再三交接问候焉。凡学佛说念，有志于究明此心者，舍此而言行，是犹却步而求前也。
援用相通的笔墨，基调却整个不同，憨山强调的是无欲则刚，对情欲饱飨老拳，“以金刚心而切断之”，智商“出大苦、得至乐”，不然学佛只可“望洋”兴叹了。很彰着，憨山的援用是合乎经文原义的。
那么，憨山是谁呢？钱谦益自称“海印弟子”，海印寺是憨山在崂山所建寺庙，憨山恰是钱谦益的梵学造就。憨山死后，钱氏还为其《梦游集》作序，而上引笔墨就出自该集。只可说，钱谦益对情欲的意会，和他的造就辞别甚大。《梦游集》中有一篇《示极禅东说念主》，其中说：
无量劫来存一火根株，栽向识情窠窟，且又滋之以爱水，培之以欲泥，熏之以无明之火，增长诸苦之芽，即有佛法知见，王人堕外说念戏论，但增苦本，非出苦之要也。末法弟子，去圣时遥，不蒙明眼信得过常识开示，往往自恃灵巧，大生邪慢。不但以佛法知见凌东说念主傲物，动作超佛越祖之秘，且复以世谛文言，外说念佛籍，恶见辩论，以短长辩利飞驰机警，动作拨天关的妙技。
“自恃灵巧”的“末法弟子”，不想着斩断“存一火根株”、泼去“爱水欲泥”，而只会“短长辩利”“飞驰机警”，那就未免陷入“外说念戏论”。作为《梦游集》的校订者，钱谦益一定看过此文，感受如何，不知所以，只可付诸后世读者揣想了。
柳如是《月堤烟柳图》
《月堤烟柳图》卷前钱谦益留款
钱谦益的“正宗”
作家在《钱谦益的诗文、性命与死后名》第一篇《钱谦益攻排竟陵钟、谭新议》中，写到钱氏自恃正宗，挫折竟陵派的钟惺、谭元春，认为他们热衷“鬼趣”和“兵象”，是足以导致一火国的“诗妖”。钱氏的品评充满了骇东说念主闻见的意味，以当代东说念主的见地看，早已冲破了体裁品评应有的界限，不外我感兴味的是，钱氏所谓“正宗”，究竟是什么？
古东说念主在体裁品评时，往往要戴上说念德品评的面具，发起者需要站在儒家的立场上，因为儒家的伦理是公认的说念德制高点，非佛、说念可比。钱谦益也不例外。他在《列朝诗集》的《谭元春小传》中说：
天丧斯文，余分闰位，竟陵之诗与西国之教、三峰之禅，旁午发作，并为孽于斯世，后有传洪范五行者，固将长篇大论著其事应，岂过论哉！
“天丧斯文”“余分闰位”“洪范五行”都是儒家用语，时时用于说念德批判。钱氏将竟陵之诗与上帝教（“西国之教”）、禅宗三峰派等相识方式同日而说念，称其“发作”，称其“为孽”，显然是想上纲上线，将体裁问题拉入儒家正宗异端对立的说念德场域，以增强打击的成果——插一句，三峰派的始创东说念主恰是前文提到的临济宗高僧汉月法藏，“呵手频偎酥粉胸”的钱谦益对他大搞说念德批判，若干有点离谱到滑稽的意味——但钱氏本东说念主的诗风并不以合乎儒家正宗见长。同期代的诗东说念主，论高亢淋漓，则有陈子龙；论情韵悠长，则有吴大业；论经史隶事之妙，则有顾炎武。钱谦益的所长在于博不雅杂取，善用佛说念和演义之典——对儒家来说，前者是“异端”，后者是“演义念”，从这个真谛看，钱氏是“正宗”的反面。
柳如是《山水东说念主物图册》（其一）
不仅如斯，钱氏品评竟陵派“凄声寒魄”“尖新割剥”，是“蚓窍之音”，但本东说念主也颇有此类诗作。如《题滕县赵宰祠堂辛酉春赵有书遗余谭灭奴方略征播州以勤死》：“拱壁蹒跚鼠，书墙诘曲蜗。”取象猥细，不亦然“蚓窍之音”么？《病榻消寒杂咏》十六：“伏鼠盘头遗宿溺，饥蝇攒口嘬余津。”这种面孔已超出“凄寒”“尖新”，而达到让东说念主反胃的进度。天然，公深谷说，这类句子在钱氏诗中占比不大，仅仅其多变格调中的小小一变辛苦。究其本色，脱去了说念德正确的面具，钱氏批判竟陵派时所依据的“正宗”，并非一种追求纯正的理念，而是一种推许博杂的不雅点——换言之，他批判的不是竟陵派写“尖新割剥”的诗，而是竟陵派只会写“尖新割剥”的诗。错的不是格调，而是单调。
单调的对立面是丰富，在传统体裁术语中，有一个阐扬丰富性的极高评价——“集大成”。诗史上公认的“集大成”者是诗圣杜甫。钱谦益在“集大成”的层面追求杜甫的田地，与明代盛行的相沿派在“纯正”层面学习杜甫酿成对比，这是不言而谕的，古东说念主也早已发觉。钱谦益这种对丰富性的推许背后，还隐含着一种东说念主与诗不分的不雅念，也即是说，诗东说念主不但要写得漂亮，写的姿势也要漂亮，智商显出天禀卓绝、才高学丰。作品若是是接洽苦吟、捏耳挠腮写出来的，那么价值就要打个扣头，哪怕它本人很好——因为这意味着诗东说念主天禀不及、才学俱歉。钱谦益天然不会把这么的不雅点亮出来，但很难瞒过机敏的批驳者。同期代的钱澄之在《与方尔止论虞山说杜书》中说：
若虞山，助长富贵，千里溺于柔曼靡丽之场，又学丰才裕，每一属想，应手敏给，不知有苦吟沿途。
钱澄之可谓眼神如炬。不外，我之砒霜，彼之蜜糖，我之所耻，彼之所好意思，钱澄之认为钱谦益“不知苦吟”，可能压根不是“不知”，而是不屑；而钱澄之以为守秘钱谦益诗学大成的“助长富贵”“千里溺于柔曼靡丽之场”“学丰才裕”“应手敏给”，可能恰是钱谦益要在“不经意间”传达给读者的（不然钱澄之怎样知说念呢？）。要而论之，诗是钱谦益阐扬我方的器具，就像名媛在小红书上发的像片一样。
《〈病榻消寒杂咏〉论释》，作家: 严志雄，大学问｜广西师范大学出书社 2024年9月。
小数吹毛求疵
两本大作给东说念主启发甚多，但也有一些微不及说念的罅漏——这不是作家的错，而是古东说念主真是博学，今天的读者都未免挂一漏万，作家一经作念得很好了——比如《钱谦益的诗文、性命与死后名》第二章《情欲的诗学——钱谦益、柳如是〈东山酬和集〉侦查》中，作家注解柳如是诗“游水浑似踏春阳”：“‘游水’，审视的焦点移至温泉中素女划动着的双腿。双腿的动感还糅合着腿的触感；‘浑似踏春阳’，春日良善的阳光晒得柔暖滑润的嗅觉。”其实，此处用了唐东说念主沈亚之《春阳曲》“长安仙女踏春阳，那里春阳不休肠。舞袖弓弯浑忘却，罗衣空换九秋霜”之典，“踏春阳”是一种舞姿，实不可牵强附会，证明成“春日良善的阳光”。那么，柳如是为什么要用这个典故呢？原因很粗陋，柳如是所和钱谦益原作是《禊后五日浴黄山下汤池留题四绝句遥寄河东君》，“禊”是上巳节，也即是俗称的“三月三”，上巳踏春，恰是古来的习俗，是以“踏春阳”仅仅点明时节的“季语”辛苦，不必求之过深。
《〈病榻消寒杂咏〉论释》第三章《蒲团寥若晨星前尘事——牧斋〈病榻消寒杂咏〉诗中之释教意象》，作家注解“聚沙塔涌幡幢影”，“说‘涌’，仿佛景色触发，非东说念主为念力牵动”，对此字的用法甚为推奖。其实，“塔涌”在古典诗歌中比比王人是，几成套语，如岑参《与高适薛据同登慈恩寺宝塔》：“塔势如涌出，高傲耸玉阙”；杜甫《八哀诗·赠文书监江夏李公邕》：“龙宫塔庙涌，大难浮云卫”；等等——插一句，钱谦益的诗不怎样真金不怕火字，因为如前文所说，真金不怕火字显得太用力、太难过，是天分不及的阐扬，爱姿态漂亮的钱谦益天然不屑于此，在字法上基本径用前东说念主——“塔涌”的典故来自《法华经·见宝塔品》：“尔时佛前有七宝塔，高五百由旬，纵广傻头傻脑十由旬，从地涌出，住在空中。”是说多宝如来塔听了佛的说法，从地中涌出。预见的是，“涌”字一作“踊”，也即是跳，梵文作abhyudgamya，更近跳义。后世诗文多用“涌”而无须“踊”，原因不难想见——“踊”指塔跳到空中，合乎《法华经》的神话氛围；“涌”则是拔地而起，用于描摹本质中的塔势，杰出贴切而有劲。
吴谷祥《虞山十八景》册之拂水晴岩
作家/程羽黑
剪辑/李永博
校对/薛京宁沈先生 探花